梅雨季的潮气裹着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往人骨头缝里钻的时候,我又一次站在了福兴里巷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,斑驳的树影里,能看见半旧的蓝布门帘被穿堂风掀起一角,露出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竹制药柜,还有伏案配药的老人花白的发顶——这是张伯仁大夫守了四十年的“仁济堂”。
初次推开这扇掉漆木门时,我正被浑身说不出的难受折磨着,不是疼,不是痒,就是一种黏糊糊的疲惫,像有团湿棉花堵在血管里,稍微动一动就酸胀得厉害,西医查了个遍,各项指标都正常,只说我是亚健康,可那种从骨子里往外渗的“恼血酸”,只有自己知道多煎熬,邻居王婶看我整日蔫头耷脑,拍着大腿说:“去试试张老的吧,他最会调理这些机器查不出来的毛病。”
张大夫的诊室不大,却收拾得极干净,靠墙的红木药柜足有两人高,上百个小抽屉上贴着黄纸黑字的药名,有些边缘已经磨得起毛,窗台上摆着几盆文竹,叶片油绿发亮,衬得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愈发清瘦,他戴副圆框老花镜,正拿着戥子称一味药材,见我进来,抬眼笑出满脸褶子:“坐吧,慢慢说。”
我把症状一股脑倒出来,说到“总觉得血发黏”“关节发酸”时,他搭在我腕上的三根手指微微顿了顿。“脉象弦滑,舌苔薄腻。”他收回手,从笔筒里抽出支狼毫笔,在泛黄的处方笺上沙沙写着,“这是湿浊阻络,气血运行不畅,你们年轻人总爱喝冷饮、熬夜,湿气攒久了,就像河道里的淤泥,把血脉给淤住了。”
说话间,他已经拉开药柜最下层的一个抽屉,抓出一把暗褐色的根须状药材:“这是土茯苓,祛湿解毒;配上赤芍活血,丹参通脉,再加点陈皮理气。”看他熟练地分拣药材,动作轻得像是在摆弄珍贵的瓷器,每味药都要对着光仔细辨认,连一片枯叶都不放过。“现在好多中药都是大棚种的,药效差远喽。”他忽然感慨,“我还是坚持收山民采的野生货,虽然贵些,可治病讲究的就是这股子地道劲儿。”
熬药的过程成了我最期待的时刻,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混合着当归的甘、川芎的辛、黄芪的甜,整个屋子都浸在浓郁的药香里,张大夫特意叮嘱:“头煎要大火煮沸转小火二十分钟,二煎加水再煮十五分钟,两次药液混在一起分三次喝。”我照着做,第一口下去竟不觉得苦,反而有丝回甘在舌尖打转。
喝了三天,奇迹发生了,早上起床时不再觉得身体像灌了铅,原本僵硬的肩膀也能轻松抬起来了,吃到第七天,那种纠缠已久的“恼血酸”突然就松快了大半,像是有人拿软毛刷把堵塞的经络一点点疏通开,复诊那天,张大夫摸着我的脉直点头:“不错,湿气去了大半,接下来该补补气血了。”他又开了新的方子,这次加了党参和熟地黄。
慢慢地,我开始留意起这位老中医的日常,清晨天还没亮透,他就蹲在院子里晒药材,说是“晨露未干时采收的金银花,晒透了才能存住清香”;午后常有街坊提着自家种的枸杞、菊花来换药茶,他就坐在门槛上和他们唠家常,顺手把脉看舌象;傍晚收诊后,他会翻出本磨破了边的《本草纲目》,戴着放大镜逐字研读,书页间夹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。
“现在的人都图快,吃两天药没见效就换医生。”有一次闲聊时他说,“中医讲究的是‘三分治七分养’,就像炖老火汤,急不得。”他的案头永远摆着个搪瓷缸,里面泡着他自己配的养生茶,有时是菊花加决明子,有时是麦冬配胖大海,我问他能不能也给我配一副,他笑着摇头:“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,哪能用同一个方子?”
跟着张大夫久了,我也学了不少门道,原来熬药要先浸泡半小时,让药材充分吸水;喝药要在饭后半小时,避免刺激肠胃;服药期间忌生冷辛辣,连水果都要挑温性的苹果、桂圆,他还教我按揉几个穴位:内关穴缓解心慌,足三里调理脾胃,阳陵泉疏通经络,现在我办公室抽屉里常备着艾条,加班累了就熏一熏,同事们都说我最近气色好多了。
上个月回乡下老家,碰到邻村李叔也在抱怨浑身酸沉,我想起张大夫的话,陪他去镇上的中医院看了看,老中医搭完脉直叹气:“你这情况拖太久了,得慢慢调。”李叔半信半疑地抓了七副药,没想到喝完真的轻快不少,他专门跑来城里找我:“你说的那个张大夫真神了!我这老寒腿多少年了,吃了他的药居然能爬楼梯了!”
如今每次路过福兴里巷口,只要看见那盏挂在门口的红灯笼亮着,心里就莫名踏实,在这个什么都讲效率的时代,还有这样一位老中医,守着他的药柜、他的砂锅、他的医书,用最传统的法子给人看病,那些带着泥土芬芳的草药,那些慢火细煨的时光,那些藏在皱纹里的经验和智慧,大概就是对抗现代病最好的良方。
前几天整理衣柜时,翻出当初第一次就诊的病历本,泛黄的纸张上,张大夫刚劲有力的字迹依然清晰:“湿浊困脾,气血瘀滞,治以健脾利湿,活血通络。”旁边还画着个小人形,标注着各个穴位的位置,突然明白,所谓“恼血酸”哪里是什么疑难杂症,不过是现代人把自己活成了精密仪器,忘了身体也需要像土地一样呼吸,像河流一样流动,而张大夫这样的老中医,就是帮我们重新